複構與意識:訪尹麗娟與蘇慶強
提到攝影藝術,或會有人想到班雅明(Walter Benjamin)對於機械複製藝術的論述,他在〈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〉中提到,一些能大量生產的藝術跟傳統例如宗教畫不一樣,它們不再有本真性,靈光不在。然而,攝影藝術家蘇慶強卻認為攝影不僅是複製,它是複構的,而陶藝家尹麗娟(Annie)一向以「倒模」的模製陶藝見稱。在這次對談展「複構與意識」中,兩人依循自己固有的藝術實踐與媒介,成就出一次沒有直接對話的對話展。 一直以攝影為主的「光影作坊」,自2011年起每年都舉行「藝術家與攝影師對話系列」,藉由跨媒介的創作交流中道出更多可能性,在這個前設下,攝影仍是當中核心討論的。該系列迄今已是第六次,這次找來攝影家蘇慶強與陶藝家尹麗娟,他們坦言這次展覽由謝明莊拉攏而成,直覺地認為兩人的創作有共同的契合點,經過不斷的討論後,逐漸凝聚出這次展覽的主題「複構與意識」。但乍看展覽,展示空間仿佛雙個展般分成兩半,一半屬尹麗娟創作的三組作品,另一半是蘇慶強的攝影作品《複構意識》,兩人在藝術實踐上看似沒有明顯互涉,兩人還是依循著自己創作的脈絡,沒有刻意改變自己的創作脈絡,形式亦不盡相同,那麼,他們的對話在於哪裡?觀眾又怎樣將兩人的作品拼讀? 從複製談到複構 他們不約而同地認為這次對談展在於攝影中的特質出發,正如尹麗娟所言,西方藝術傳統繼承下來的便是複製及模擬自然,不論傳統的繪畫、雕塑,到近代的攝影、錄像或新媒體等,大概不少藝術形式都跟時間與空間有關,複製的概念也不是攝影獨有,因此,當中的獨特之處更需巨細,才能展開有意義的討論。這次對談展有趣的是,不是兩人互涉彼此的媒介或概念,而是兩人在藝術實踐中有相近的特質,加上個人的詮釋,使我們在同一特質的脈絡下,看到維度廣闊的藝術形式與實踐。 單從藝術形式來看,攝影被定為機構複製的形式,加上尹麗娟的陶瓷模製,她的陶藝,骨子裡實帶有攝影與複製的特質,藝術家在模製的過程中,也感覺自己好像影相一樣,也時會引用羅蘭巴特(Roland Barthes)的攝影理論套進自己的創作中。從泥板模塑的過程中得出來的陶瓷作品,跟原物相比,實際上是另一種存在,外表上雖然相近,但當中所有元素都已顛倒,空間由正變負,由左變右,原理十足攝影的負片,將原有物「再造」。因此,「複製」理所當然成為探討共同主題中不可或缺的元素,然而,複製一詞,背後所指涉的是關於原形與複製品之間從屬關係,但在他們討論的過程中,重點不在於形式上的複製,而是藝術家的篩選詮釋,亦從精神層面方面再思複製的定義,猶如1997年複製羊多莉,牠確是獨一無異的存在。「攝影師所選用的器材、取材,所選擇的光線與位置,拍攝的角度,正正使攝影異於複製」,蘇慶強調攝影不是全然複製,而是複構,背後有藝術家複雜的意識存在,對尹麗娟來說,作品置於外在環境的關係,正是透過「人的意識來改變,知識形構的過程」。而創作出來的不全然是複製品,是獨一無異的作品。 模製與複構 這次展覽,可看到尹麗娟加強了不少攝影元素,又不失慣常的模製陶藝,引發出我們如何觀看圖像與實物,攝影與複製的原理在藝術家的手裡變得多彩,也提供了很多解讀空間。《因真相之名(三)》正正是藝術家提及的「不在場的在場」,由泥板裝裱到畫框內,因按壓發出「咔」的爆裂聲,類比成相機快門的聲音與曝光,聲響在裝裱一刻已過,只遺下物質性的證據與痕跡;然後《因真相之名(二)》是攝影概念及符號互換,先將Canon 及 Nikon的菲林相機模製改造成陶瓷的針孔相機,字樣機型因模製而正反倒置,然後利用菲林互影,從影像中成就相機「正常」的模樣;最後一件作品《因真相之名(一)》,讓自己的陶藝與影像對話,先在自己工作的地方利用泥板模製信箱,陶瓷作品在模製的過程中失去信箱原有的文字、顏色,信箱的紋理痕跡由凹變成凸,然後藝術家再將自己的信箱以影像展現。那一個才是真實存在成為作品其中一個叩問,蘇慶強也稱這作品令他反思攝影中限制等問題,「我們怎樣在世界中抽取一些東西」。 至於蘇慶強一系列十張的作品《複構意識》,既是具像,也屬抽象,這次不再以外在景物為拍攝對象,沒有複雜的城市景觀,也不是對比強烈膠袋物件,而是間接拍攝自身的存在。這次,他透過攝影將自己複構,一系列的相片正拍攝他在不同時段不同地方坐過的軟皮座椅,當離開一刻時,在皮梳化留下屁股的痕跡,成為「片刻的存在」。「梳化上留下的形態會漸漸回復原貌,或下一刻即被別人坐上」,從外物中審視自身的存在,到命運的不可抗逆,藝術家一直對外間物件的「對話」,那種對話實際上是非常內省沉思。然而,圖像在四邊之內,梳化局部呈現並充斥整個畫面,使座椅因攝影角度失去原有的形態,而人的存在亦成為痕跡,皮椅上的反光及紋理,將相片變成抽象畫一樣。其實這或許是蘇慶強其中一樣思考的問題,當年繪畫不斷模擬真實,直到攝影出現,有人高呼「繪畫已死」,但當代攝影卻漸漸借鏡繪畫風格,兩者關係還是複雜。 時間・存在・沈澱 再次套用攝影的理論,兩人作品的「刺點」不同,表達及呈現方式各異,但兩者並列於展覽內,教人聯想當中的聯繫,泛白的陶藝與波紋般的軟皮細節,將尋常的日常之物異質化,突顯出「複構與意識」。而在這主題上,或可稱得上「存在」議題的變奏,面對各種各樣的外界世界與元素,怎樣挑選?怎樣詮釋?藝術家的位置如何?種種的問題也牽涉於「存在」的議題上。這次展出的作品,未必是他們為外界認為最注目的作品,但細讀以後,不難發現當中滿有厚度,亦涉及到時間上歷練。「原先創作時的想法不會太清晰,其後才慢慢成形,從過程中浮現出明顯的訊息」,尹麗娟如是說,她更笑言自己的性格使然,會將自己的位置放到最後,更不會存在於作品之中,但她的經驗與意識,還是側性地展現出來。作品在模製及針孔拍攝的過程需時,長期共時的創作過程,最終得出一幅照片、一道陶瓷信箱,這一「幅」、這一「道」看似單薄簡單,但實際上,作品仿如將時間壓縮,並將之凝固,而手執泥板到教員室信箱模製的過程,亦源起自她當年在美國模製瓦片的模式。 對蘇慶強來說,直觀是他的攝影哲學,同時呈現出他對外在世界的敏感度。諸如繪畫,甚至陶瓷需投放長時間製作,然而,那種快速捕捉剎那間,就似乎只有攝影能及。拍攝《複構意識》一刻時間相當短暫,卻要花不少時間梳理沈澱。「以前對外的元素會重些,但現在則比較看重自己,現時的資訊愈來愈氾濫,反而更希望審視自己的存在」。這系列的作品,免除了市場或觀眾期望的考量,沒有城市的影子,正如他抽身離開椅子一樣灑脫。 (原文載Art Plus, April 2016, p28-29)